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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越地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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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越地 (七)

不出兩人所料, 越帝的旨意八百裏加急,打開一看,卻只有幹脆利落一個字。

斬!

帝王無情,盡在這張小小的紙箋當中。

寧桉拿著折子, 有些擔憂地看向江晏青, 江晏青沖她點點頭, 戴好鬥笠走了出去。

正大街的官衙前面,早搭好了刑臺, 架起了鍘刀。

江晏青下轎的時候, 兵長諂媚地捧著手跑上來。

「大人,人都拉來了,觀刑的百姓也都來了, 您看……」

觀刑是越國特有的習俗,每當官府殺人時, 就強制要求當地百姓, 上到豪門望族,下到泥腿布衣前來觀刑。

這觀刑可不是看熱鬧, 臺上臺下靠得極近,每殺一個人, 濺起的鮮血能把下面人淋個滿頭。

並且, 還會有官吏為了取樂, 把百姓叫上來親自施刑,按頭按腳的, 十分駭人。

寧桉十分不理解這種習俗,越帝是得多腦子有病才喜歡看人被嚇成鵪鶉樣。可江晏青在越國待了這麽久, 看見過無數次刑斬,倒是習慣了。

「時間差不多了, 準備開始吧。」

看看日頭,江晏青坐在最上首,捧著茶盞漫不經心地說。

最先被拉上來的,是牧勁幾人。他們在牢裏被嚇破了膽,眼下早沒有昔日二品大官的風光,枷鎖縛手,踉踉蹌蹌地滾上來。

「大人,大人饒命啊……」

眼看著鍘刀越來越近,牧勁嚇得屁滾尿流,搖著頭不住哭喊。江晏青眼都不擡,手一揮令牌落地,劊子手們幹脆利落地把人斬了頭。

卡嘩!

猩紅的血液三尺高,結結實實地淋在臺下最前面被遮著臉的百姓身上。

兵長看著他們,眼底滑過一絲不忍。

別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這群人哪裏是布告上說的南都官吏走狗,分明是礦場裏殘活的村民們。

哎……世道如此,有什麽辦法呢,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了。

兵長嘆氣,見江晏青不動,又連忙一揮手,讓人把曹閎按上去。這人身上滿是同僚的血,嚇脫魂了一般,木楞楞的,呆呆看著臺下。

也不知道強個什麽勁,曹閎死死站著不動。他武官出身,身形壯碩,一時間兵士們竟然拽不動。

兵長心底不耐煩,親自上手把人壓好。鍘刀高懸其上,眼看著就要落下。曹閎渾身一顫,發現什麽極恐怖事情一樣,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

「啊啊啊啊啊——」

「這!這不是!」

他沾滿血汙的手指翹起,不住地抽搐著指向臺下。

「嘖,吵死了,」江晏青眼神一凜,語調冰寒地開口,「怎麽,要我幫你嗎?」

「不,不!」楞神中的兵長一激靈,手下意識一揮,卡嚓幾聲,又一顆人頭落了地。

頭顱咕嚕咕嚕地滾,停在了江晏青的腳尖。他低下頭,對上那雙死不瞑目的雙眼,冷笑一聲。

「行了,把人都喊起來,剩下的動作快點。」

於是,在百姓驚恐瞪大的雙眼裏,一個個黑袍遮面的官吏被壓上臺,也不講究,卡嚓一聲,一顆顆人頭就這麽落了地。

他們都知道那些黑袍人是誰,那是不久前還與他們一起,為今年夏稅憂愁的村民。可那淋漓的鮮血和銳利的寒刀唬著他們,讓他們不敢上去一步。

哪怕是收屍。

只能擠在一起,看著兵士們取了個袋子,一顆一顆地拾起那些腦袋,遠遠地離開。

半響,死寂一片的人群裏,才傳來窸窸窣窣壓抑的啜泣聲。

另一頭,空無一人的官府大牢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嗚嗚嗚嗚嗚……」

解脫的,劫後餘生的哀嚎壓抑著響起,寧桉站在最前頭,看著面前跪了一地的百姓,心底嘆息。

她沒有強壓著這些人起來,而是溫聲地解釋起情況。

「參與礦場一事的大小官吏都已經替著你們上刑場,只是……我很抱歉,」寧桉搖搖頭,「你們也不能回去村子裏了。」

「大人!」

為首的中年男人重重地磕了兩個響頭,連日的牢獄生涯,大仇得報的釋然好像讓他整個脫胎換骨,半點不見礦場裏心如死灰的模樣。

「我們現在還能站在這,都是大人的功勞。若是沒有大人,我們怕是早死在礦場裏了!」

「願為大人馬首是瞻!」

年輕的攙扶著老的,牢房裏,一群人接連著點頭,充斥著憤怒的眼睛像是黑夜裏一團團火。

「我確實有事要你們去做,」寧桉看他們一眼,擡手舉起一打紙張,塞到唯一的書生手裏。

「這是圖紙,待會會有人把你們帶到一處地方,我要你們在最快的時間裏,學會上面的東西。」

書生接過來一看,駭然擡起頭,「這!」

寧桉猛地打斷他,「能做到嗎?」

「…………」

書生沈默片刻,深吸一口氣,「能!」

看守大牢的官吏被支開,誰也不知道,就這麽一間牢房裏,就這麽一群餓得皮包骨的村民,會在不久的未來,率先點燃越國反叛的火。

而策劃者,隱於幕後,連男女都不為人知。

***

使臣府內,寧桉推開門,正撞上江晏青脫下沾著鮮血的外袍。

「回來了。」

江晏青轉身看著她,只著單衣的身軀瘦削冷寂。

寧桉不自覺想,既身為救死扶傷的醫者,卻又是掌握生殺大權的閣臣,江晏青的一生,還挺割裂的。

放在現代,夠拍好幾部電視劇了。

哈,寧桉笑著搖搖頭,指了指案上的銀針藥碗,「我感覺我已經慢慢能夠想起來一些事情了。」

江晏青抿抿唇,「你聯系景朝的人了?」

寧桉點點頭,「不錯,雖然國都這些地方插不進人手,但是在邊境南都,還是能有些勢力的。」

她手裏的那些農具、耕織手藝,就是昔日朗月郡主按著自己淺薄的理解,交給手下慈濟院的孩子們鉆研出來的。

達不到現代那種水平,但也比兩國眼下的農具更精簡有效些。

眼下,景國境內,從朗月郡主手下的封地開始試點,新式農具正一步一步推廣開來。

恢覆些記憶後,寧桉就暗中聯系了景國,拿到了圖紙。

「我不明白,」江晏青神色有些低沈,「你想要吞並越國,那為什麽還要教給他們這些。」

寧桉的所作所為從來沒有瞞過他,他們聰明又心有靈犀,僅僅從那些動作裏,就能看出意圖來。

「因為我哪怕我一個人再強,戰爭也不會因為我而改變,」寧桉神色淡淡,「我獨自一人來越國,能做什麽?也僅僅只有這些了。」

「越國的底層百姓太苦了,他們得先想辦法活著,才能考慮更多。」

民以食為天,只要能吃飽了,百姓從不在意頂頭坐的是誰。

同樣,誰不讓他們吃飽不讓他們好好活下去,他們就反誰。

「………」

江晏青又沈默了,從察覺到寧桉傷勢好轉開始恢覆記憶時,他就時不時顯得有些低沈。

可就算是這樣了,江晏青也從來沒想過,讓寧桉永遠失憶。

他尊重她的所有選擇。

「這是最後一次了吧?」

半躺在榻上,寧桉瞇著眼感受著發間冰涼的痛覺問。

「淤血都消了,」江晏青神色認真,「喝了藥休息會吧,睡醒了,應該就能想起來了。」

「…………」

室內沈寂下來,正當寧桉想說些什麽的時候。屋門被人敲響了。

江叔站在外面,朗聲開口。

「少爺,宮裏的密折到了,說是派了新的官員到南都來,要您盡快回去。」

「這麽快?」寧桉一楞,端著手裏的藥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江晏青開門取了折子,放在桌上。

他往寧桉手裏塞了顆梅子,點了點藥碗,「快喝,待會涼了。」

寧桉:「…………」

哪怕早就預料過離別,可寧桉糾結著,忍不住問了出來。

「你去國都,就要一直呆在那嗎?」

江晏青點點頭,「南都出了這麽大的事,越帝必然會徹查官場,接下來我會一直處理這事。」

說好聽的,叫處理掌管。說難聽點,江晏青此番回去國都,面對的,是因為他所作所為掀起軒然大波的官場。

九死一生,步步驚心。

寧桉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些什麽,她慢慢地喝下了藥,苦澀的滋味蔓延開來。

「那……」寧桉猶豫著問,「我能問問,月娘是怎麽回事嗎?」

江晏青和她說過,月娘死了。可寧桉時而浮現的記憶裏,哪怕是北硯離別的時候,月娘都還在給江晏青打著掩護。

「…………」

江晏青表情楞住,慢慢地,浮現出一種說不出是釋然還是痛苦的神色來。

「她是自殺的,」江晏青慢慢地說,「我父親……江少景為了掩埋玉璽的秘密,死在了景國。可放在越國眼裏,這就是叛國。」

「她不能接受……江少景做出這種事。」

因此,在看著江晏青一路進了宮見了天子。月娘就連片刻都不願忍耐,在他金榜奪魁蟾宮折桂的時候,獨自回到與江夫初見的極樂坊內,吊死廊上。

等到江晏青趕過去時,只看見女人冰涼僵硬的身體。

「…………」

寧桉沈默下來,心地嘆了口氣。

月娘的事,她從國師那裏聽說了。

她原來的名字叫什麽,已經沒人記得了,只是留下的舞曲,還在極樂坊裏盛傳。

一次獻舞,月娘撞見了彼時連中三元蟾宮折桂,正意氣風發的江少景。少年人坐在太子身邊,說不出的風流模樣。

美人與名士,如此相得益彰。可——江卿,國之大者,太子的話,一直在她心中回響,伴著她從極樂坊裏出來,成了月夫人。

然後看著昔日少年,吞沙叛國而亡。

江晏青的娘,在生他的時候就沒了,是月娘一直照顧著他。也是月娘,在江家天翻地覆後,帶著他一路逃亡,不離不棄。

江晏青又是以怎樣的心情,看著梁上的軀體的呢?

寧桉想不出來,她擡擡手,想要摸一摸人耳畔垂下的鬢發,可喝下的那碗安神藥物又起了功效,最終,細白的指尖停在發梢。

清淺的呼吸聲響起。

江晏青頓坐半晌,才輕輕地起來,闔門離開。

夢境裏如同畫軸緩緩打開,寧桉看見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子,換上布衣淡裳,被刺衛拽著從崖山落下,靠著毒藥反殺過後,又墜入了河中,一路踉踉蹌蹌地到了越國,進了極樂坊。

畫面再次拉長,她看見了洮山夜色,北硯風霜。滿城慶祝著抗疫藥方的夜裏,江晏青站在對面,神色莫名。

風刮過來,刮開鬥笠時也帶來了那道聲音,寧桉瞪大雙眼,幾乎懷疑是自己起了幻覺。

江晏青很輕的說,「如果……」

「如果越國滅亡,那……能不能讓我……」

「一直跟隨在你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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